体重:四条迷思

#1 体重与经济水平

我记得我第一次反思体重,是在高中的时候。当时我说“胖的人就是不自律,”有人回复说,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优质食物供给的;如果使用廉价食物补充营养,可能就会导致体重超标。譬如在蛋白质含量相同的情况下,昂贵的虾仁所含的热量要远少于廉价的猪杂碎。

当然这个问题其实更复杂一点,影响不同经济条件的人的食物选择的不仅是食材的价格本身,更多的是复杂的文化和社会结构因素。比如说市场营销部门的高材生可能会有偏见地认为穷人没有自制力难以抵御垃圾食品的诱惑,因此他们的广告投放、店址选择等决策会使得垃圾食品成为穷人最容易触及的选择。再比如被迫超长时间工作的人不一定有时间和精力在下班后去锻炼。我记得有调查说在美国许多低收入社区附近根本没有新鲜食品超市,这使得穷人单因为其住址就很难吃得健康。

#2 体重作为外貌(一):线性可改变

我许久之前看过一条推特,大意是有些人一发情就喊着要减肥。总的来说,当我们想要改善我们的外貌的时候,很多人会条件反射般想到减肥,而不是别的什么。

我们的外貌由多种因素决定,有些是先天不可更改的(如五官),有些是改变它过程复杂且效果非线性的(如肤质),有些是和社会阶级相关的(如穿搭),还有就是体重,可线性更改的。1一克脂肪等于9卡路里的热量;每少摄入或每多消耗9卡路里热量体重就会减少一克。和护肤不一样,它不需要你能够从那些观点相互冲突、夹杂着软文广告和错误经验的文章中提取出有用信息,它不需要你每天花费固定的时间坚持一个月。只要你有改变体重的想法,你不用动脑子,不用做规划,现在立刻出门跑两步就行。

许多哲学家都同意,我们的文明得了一种病,一种叫计算理性的病。我们认为理性就是计算,我们想要把所有的价值和尊严都同质化再量化2,而不可计算不可单一化的东西就不是高贵的理性,是下等的冲动。我们渐渐不愿用圆脸或瓜子脸来描述外貌;我们说这个人的外貌可以打几分。我还记得有一种美白牙膏,它在包装盒上印了标着数字的色卡,宣传使用该牙膏多少天就可以提升多少个色号。我们有时甚至都不愿意让一件事有两个变量;我们要把身高和体重这个二维数据压缩成一维的BMI。穿搭更有风格了,皮肤更细腻了,理性计算主义者要么会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要么会寻找一个尺度去量化它。但体重作为身材的尺度是如此直观,以至于似乎减重和身材改善是线性关系。有了这样的迷思,“一发情就减重也毫不奇怪了。”

注:
[1]  体重的改变并非完全的线性,因为减重过程中减少的并非只有脂肪,如果通过运动减重甚至还可能导致增肌,因此不同的减重方法和不同的身体状况会使得减少相同重量所需的热量并不全然相同,研究指出可能有20%左右的方差,不过这不影响主要结论。
[2]  但很多东西是不能相互比较的,更不应该被量化的。比如我们会给所有的电影一个数值评分,然后根据平均分做一个排名。但喜剧电影和恐怖电影给人带来的东西在质上是不一样的,你不能用单一的评分进行比较。这也不是把喜剧电影和恐怖电影分两个列表就可以的,因为喜剧电影内部的流派也可以不断细分。电影有成千上万种不可互相比较的价值。我们不能把它们用“好看程度”这个单位去衡量。用数学或者计算机算法的术语描述,你把一个无限维的向量映射为了一个标量;更何况就算是同一种价值,它也不一定能够被量化比较。

#3 体重作为外貌(二):努力可改变

有个专有名词叫“日剧跑”。不仅在日本,全世界各地的电影和电视剧中奔跑都是很常见的桥段。追赶渐行渐远的恋人、追赶转学去另一座城市的好友、追赶挥挥手告别的父母、追赶马上到手却又转瞬失去的机会…反正,奔跑往往会出现在追求幸福的最后一跃时。跑到了,幸福就得到了。当然有时奔跑也会用来表达最后的无用挣扎,这种时候奔跑往往是以跑到力竭摔倒作为结束的。为什么在这里,各位导演编剧都会喜欢用跑来表现情感、渲染气氛呢?紧张感不是答案;快马加鞭冲进刑场喊“刀下留人”也紧张,但相比奔跑还是差了点味道。

答案是竭力感。我在拼尽全力去追逐幸福,这是奔跑想要表达的。虽然很多时候我们要拼的并非体力,而是智力、财力、权力,但奔跑仍是最直观、最具身的认知。绞尽脑汁或是散尽家财的尽力是难以传达的,是没有情绪的。但谈起奔跑的竭力,每个人都能回想起自己奔跑时那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传来的无力感,那一次又一次抬腿时的挣扎感。

一个人如果每天花一个小时化妆或者护肤,你也很难从中品味出“这个人在努力”的感觉。相反,以大多数人的体能,十分钟的高强度运动就已经足以让人感到力竭,需要人用无比坚强的意志来强迫自己继续。节食也类似,它会导致绵长无尽头的饥饿感。因此相比护肤,减肥确实是“参与感更强”的一种改善外貌的方式。尽管它不一定最有效,但很多时候人们只要相信自己努力过了,就算没有成功(地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不会觉得悔恨。说到底,价值是人赋予的;只要我们说服了自己我们在做的事情是好的,那我们就会感到幸福。想象一个纳粹军官,他是抱着怎样崇高的荣誉感和爱国热情去屠杀犹太人的呀!当他在纽伦堡被判处死刑时,他回首往事,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当绞刑架的活板被打开,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灭绝犹太人!

#4 体重作为外貌(三)后天可改变

以上两节讨论了一个人可能为什么会在意自己的体重。另一方面,当作为缺陷时,体重相比于其他外貌缺陷更可能被其他人提起,特别是在作负面评价的时候。比如在一段不健康的关系中,或是在类似霸凌的情境中,又或是当一些男性试图将对女性外貌的描述上升到对其整个人的描述中时。

如果我们对这些非善意的评价作出指责,一个常见的辩护是体重是后天自我选择的结果。诚然,“歧视”一词往往是指对某个人先天属于、或非自愿属于的群体的差别对待,如性别、故乡、残疾等。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体重的指责就是合理的。自由全然寄于后天选择;如果所有后天选择都在可指责的范畴,那自由便不存在。存在可指责的后天选择,但体重并不在此范畴内。此外,我们在第一节中已经提到,体重和社会经济因素相关,还有些人的体重异常是因为长期服用激素类药物导致的。甚至有研究指出,基因会决定人的预期体重水平:当人的体重达不到基因设定预期体重水平时人就会更多地感到饥饿、难以控制食欲,认为控制食欲很简单的人可能只是因为其基因设定了较低的预期体重。

这些评价的第二种辩护是体重和自律相关,乃至和人才华和道德水平相关。我们在上一段中已经举了一些体重和个人选择无关的例子,但就算一个人能全然地避开如此多非可控的体重影响因子,此人的暴食也只能直接地证明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食欲。说一个不能控制食欲的人总体来说没有自律的美德,乃至说一个不自律的人总体上没有道德或是不能成功,都是值得推敲的跳跃。譬如说因为一个人肥胖拒绝与其组队做小组作业,因为觉得此人不能按时完成工作,但此人肥胖恰是因为为了按时完成作业而熬夜;又譬如一个人将其所有的欲望都寄托在廉价的垃圾食物上,那此人在面对贿赂时就会无动于衷;甚至对于一些创意类工作,不规律的生活反而有助于灵感的生发。

当然以上的反驳也并不全面。核心的问题是,当谈起一个人的体重的时候,这句话目的是怎样的?以上的辩护是大多数体重批评者的真正原因吗?我想,以上的辩护更多是只是辩护;它们只是外貌歧视的幌子。一个商贩童叟无欺,他可以给出辩护称我是为了维护公正的道德;但实际上可能只是因为欺骗会导致商誉受损从而失去长期顾客。对每一件事我们都可以给出多种理由;我们有一个正确的理由做一件事,不代表我们因为错误的理由做一件事就是正确的。同样地,对于每一个理由我们都可以做多件事:如果你真的是不喜欢不自律的人,你是否相同程度地厌恶了肥胖的人和熬夜的人?还是说,当你面对瘦但丑的人时,会找到另一个看似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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