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咖啡浇在前座同学的头发上。

我想把咖啡浇在前座同学的头发上。

I.

让人昏昏欲睡的秋日,窗外阳光灿烂。有着鹰钩鼻的德国佬在黑板前大放厥词。前排女同学的黑色长发带着一点空气感地披在肩胛上,发尾内扣。二英尺深、五英尺宽的白色桌子上摆着一本尼采文集,一支钢笔,和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苦咖啡。

现在我想把这杯苦咖啡浇在前座女同学柔顺的黑发上。

II.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教授会作何反应?

他或许会说“What are you doing?(你在做什么?)”——不,我想,依他的性子,这个头发稀疏的德国佬更可能会说”What the hell are you doing?(你他妈在搞什么鬼?)“

然后呢?

如果我有诚实的美德,我会回复他”I just want to spill the coffee to her hair(我只是想把咖啡浇在她头发上)”。

如果我是他,我会呆滞两秒。这个德国佬会回忆过去二十年来的教学经历。他经历过这种事吗?我想大概是没有的。学校的培训有提到过该怎么处理这种事吗?我知道学校培训过教授如何处理校园枪击,或许还有制止歧视和性骚扰的讲座,但我知道这个德国佬不会对这种讲座感兴趣。

他该怎么做?

没有任何一个小学或初中老师会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他们会熟练地让我去教室外站着,安抚前座同学,然后派班长叫班主任来——如果班长不幸地是我(这正是我的初中老师遇到的尴尬局面),这个光荣的任务大概会落在一个就算偶尔不听讲考试也能拿分的学生身上——虽然,不幸的是,在我的初中时代,这个学生仍然是我。总之,班主任会用冰冷的眼光盯着我,嘲讽我,历数我从入学以来大大小小的错误;我颤栗,痛哭,表示后悔;最终班主任视我的态度决定是让我写一篇检查,请家长,或是附带其他什么惩罚。

但他不是小学或初中的老师,他也没有在小学或初中任教的经历——有哪个想不开的小学或初中会给孩子教哲学呢?

他该怎么办?

他得找个帮手。哲学系的系主任不一定在,他的职责也不包括这个。

他或许会先叫我“get out of this room(从教室里滚出去)”,这样的话我会点头示意,然后离去。他接着询问前座的同学是否需要帮助,并呼叫Public Safety(校警)。

十分钟后揣着手枪的胖胖校警就会在楼梯上出现,看到无所事事躺在教室外沙发上玩手机的我,然后对着肩带上的对讲机咕哝一句。

III.

校警会把我带回办公室,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说,我把咖啡倒在前座同学的头发上了。

他问为什么。

“I don’t know… I just want to do it suddenly(我不清楚…我只是突然想这么做)。”

我撒了谎。我撒谎说我不清楚为什么我这样做,表现得很犹豫。可是实际上我很清楚:我想把手里这杯温热的黑咖啡不急不徐地浇在前座大四学姐漂亮的黑色长发上。我在此时怎么能不撒谎呢?我在这里必须撒谎。如果我不撒谎,我说的话校警能懂吗?虽然,我想,就算我撒了谎,他可能也很难理解。可是,想把咖啡浇在前座同学头发上,这件事很难理解吗?有些人想追求爱情,为什么没人质问他们?有些人想名留青史,为什么没人质问他们?有些人想要香车豪宅,为什么没人质问他们?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质问我想要把咖啡浇在前座同学的头发上?

如果沉默持续,过了两秒我可能会补一句“Maybe because I want to see how people react for it(或许因为我想看人们会对此作何反应)。”

这还是谎言。尽管现在的我确实很好奇人们会对此作何反应,但当我把咖啡浇在她头发上的时候,我并不这样想。如果我想到人们会对此作何反应,我哪里还会有勇气把咖啡浇在她头发上?

如果校警足够聪明,他会再一次提问:我想把咖啡浇在她头发上的深层原因“deep reason”是什么。

那我就只能带着困惑诚实作答:我真的就是,想把咖啡浇在前座的头发上。

校警会问我和她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过节。我说我们只是点头之交,什么过节也没有;我觉得她很酷,有一点想做她的小弟。

为什么校警觉得我有什么“深层原因”?有些人为了拿到好成绩,中秋节也不陪已经谈婚论嫁了的女朋友,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追求成绩的“深层原因”是什么?有些人为了赚钱,连良知道德都可以丢掉,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赚钱的“深层原因”是什么?有太多人为了跑到梦想的终点买了跑步机练习跑步,结果最后对在跑步机上跑步成了瘾。我轻快地跃过了梦想的终点线,你们却问我这条终点线是什么品牌的跑步机?

他的同事此时应该会询问那个被我浇了一头咖啡的同学情况是怎样的,但她的证词必然也无法让校警理解发生了什么,因为她显然也完全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除非她回忆我们认识三年来的点点滴滴,然后带着愤怒和某个预设的答案重新解读,那么她可能发现,我的作案是蓄谋已久的。啊哈,我想起来了!可能我申请成为HA(学生辅导员)但没录用,而她却是HA,我嫉妒她——今年8月她作为HA在新生周给新生做讲座的时候我恰巧路过,我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啊哈,我又想起来了!可能去年在艺术课上我对她给我写的挑剔的Peer Review(同学互评)不满意——她后来自画像画得很不好看,我却在Peer Review里大肆称赞她,必然是在阴阳怪气。我祈祷她不这样做。

IV.

假设我的祈祷成功了,现在让我们继续畅想。

我该怎样被处理?

我大一时曾误入一个阶梯教室,里面坐了约莫五十个身形健硕的白人男性。我以为那是个历史学的讲座,但实际上那个讲座是在昨天;一位女士告诉我现在这是训诫校园霸凌者的。看来,在这所校园的某个角落,比社会学系办公室更隐秘的角落,也有着类似小学初中“德育办公室”一样的机构。

可是我该怎么进入这个机构的处理流程呢?这个机构的门朝哪边开?我不知道,我的教授可能也不知道。校警大概知道。不过说到底,我这样的行为也算不上校园霸凌——

如果我每天向前座同学头发上浇难闻的液体,这应当算得上校园霸凌。如果我向女同学白色衬衣的胸前浇水,这应当算得上性骚扰,会被遣送到Title IX Office(美国教育修正案第九条办公室)。如果我向同学头上浇硫酸,这算得上人身伤害,我应当会被扭送LCDP(兰开斯特市警局)。

可是,浇一头发咖啡算什么?

我在学生会履职多年,甚至参与了学生守则最新一轮的修订工作。我清楚地知道,浇同学一头发咖啡在学生纪律守则的任何一个条目中都找不到归属感。如果她是一个灭火器钢瓶,那我会违反消防安全规定;但我想她大抵不是一个灭火器吧?哪个灭火器会来上哲学课呢?

我必须承认我的工作不太周到,可是谁会想到有一天会有人想要给前座的同学的头发上浇咖啡呢?是啊,我也想不到!

校警只能无奈地通知我的Dean(学院院长),然后我大概会和这位心宽体胖的黑人女性重复一遍相同的对话。她知道我和前座同学真的没什么关系,因此她会更加相信她理应感到困惑,而不是无谓地怀疑我们串通做假证。她或许会建议我去看看心理医生也说不定。对,心理医生!我的罪不在宪法里,不在宪法修正案里,也不在学生守则里;我的罪在DSM-5(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里!

V.

学校一共两千五百名学生,其中哲学系的五十个,来自中国的两百个。很快,我的事迹就会在人群中传遍。

“你听说了吗…”会有人这样窃窃私语。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听者一定会这样问。

“呃…”传八卦的人卡壳了。是啊,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呢?但看着听者亮晶晶的好奇眼神,他必须找出一个理由。不然,这眼睛里的崇拜很快就会泄露,换成满眼的怀疑。“据说是因为他喜欢前座的同学,想吸引她的注意力?”

“就像小学男生一样啊。”听者这样总结,然后很安逸地舒展开自己的腿脚。

“是啊是啊。”说八卦者擦了擦额头的汗,点燃了烟斗。他很确信在我浇了前座同学一头发咖啡这件事上他没有撒谎,但为了让人相信他没有撒谎,他必须撒谎。人们常说,如果撒一个谎,就要一百个谎来圆;但人们很少意识到的是,有时如果说一个事实,也要一百个谎来让它显得可信。

这样的消息最终会传到我朋友耳朵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的朋友会又一次好奇地问我。

“我不知道,或许我就是想浇。”我耸耸肩,再撒一遍同样的谎。

他们仍用惊奇的眼神打量我。“为什么想浇?”

“呃,可能是读哲学读到精神失常了吧,”我换了个他们更能理解的谎,“你知道的,这节课讲克尔凯郭克和尼采,都是19世纪的日耳曼Incel,呃,Incel就是非自愿单身者,那些认为自己找不到女朋友一定是女人的错和社会的错的屌丝。”

他们摇摇头,觉得这个理由不可理喻;但他们仍觉得我有机会改正我的错误,焦心地敦促我向前座的同学赔礼道歉。我会在朋友的拉扯下鞠躬道歉,“对不起,我很抱歉不经你同意就给你的头发浇上了咖啡,给你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一旁观看的朋友急得跳脚。但如果我不想再撒谎——这件事里我撒的谎已经够多的了,更何况我确实很尊重我前座的同学——我就只能这样说。我当时真挚地想给她的头发上浇咖啡;我不能确保以后我不会这样想;并且我看不出来这个行为本身有什么不恰当之处;我只能说我很抱歉我行为的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VI.

对呀,真是滑稽:绕了一大圈,那个被我浇了一头发咖啡的人,怎么到现在我都没有提及?我忙着考虑有着各种社会身份的人乃至各种社会身份本身有什么反应,但怎么就忘了这个人,这个没有任何社会身份的人,这个其概念包括了被浇上咖啡的头发的物自体(thing in itself)的人,这个有着被浇咖啡的感质(Qualia)的人,怎么就被我遗忘了呢?

现在还不晚。让我们想一想,她会怎么反应?

我无法预测她会做什么;因为我的行为是一个不合法的输入。乐队“告五人”认为,你妈应该告诉你撞到人要说对不起。但这个乐队没说你爸应该告诉你如果被人浇了一头发咖啡要做什么。她不被规定做任何事;她似乎被允许做任何事。她可以一言不发地离开,说些什么优雅的双关语或是肮脏的骂人话,反手浇我一杯饮料或是扇我一个耳光。实际上,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她被规定应当怎样做,她也会被允许做任何事。真好!我们总算不用像揣摩校警一样用成文的校规来揣测她的行为了。

我必须承认我和她并不很熟。我几乎只在课堂上见她,就算在课堂外的交谈往往也有教授或是其他学校职工同时在场。此时的她永远是彬彬有礼的——或者说,面无表情的。她在我面前笑过吗?应该有,但我没留意过。她有在我面前哭过、发飙过吗?不太可能。那我怎么能猜出她会愤怒还是悲伤、愤怒或悲伤时会做什么呢?甚至,有没有可能,她会仍然保持彬彬有礼呢?

不,这不可能。她可以做任何事,但她唯独不可以彬彬有礼。掏出纸巾略略擦干头发,然后温婉地对我说“请不要担心,我没有事,但你需要把我被弄脏的夹克送去干洗;你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校规,但你应该去读读DSM-5”——她可以这样做吗?可就算她的语气再温柔,人们也会解读为她在骂我神经病。如果我们假设她表达自己的能力真的很强,人们相信了她是真诚地建议我怎样做,那人们会怎么反应?人们会赞赏她的镇定吗?我想不会;人们只会觉得她是一个怪胎。

原来她并不被允许做任何事;他被规定要失控,尽管她可以选择失控方式。我曾在新闻上见到有人因为小争端起了口角,最后其中一人在盛怒下杀了另一人。可是人们只会觉得他们太冲动了;激情杀人者在出狱后还可能有朋友——不,他的老朋友都不一定会离他而去;但倘若一个人遭受侮辱而不失控,人们会觉得她不可理喻,反而会疏远她。她并非没有身份的人;她此时的身份是遭了侮辱的体面人。她必须表达失控。她必须抽我一耳光或者给我的头上浇一杯咖啡。

VII.

说起来,为什么我觉得她一定是扇耳光,而不能挥拳头,或者揪头发?是因为挥拳头太过男性化了吗?我想,是因为我好像真的很少见到女生挥拳头。男生扇耳光的情况倒也不是没有,不过好像仅限于旧日本帝国军队里上级对下级发怒时;现代日本的职场里或许也有一些。现代女性文化和日本军国主义有什么相似之处吗?我不清楚;但我想一定不是因为女性的生理结构不适合扇耳光;毕竟我前座的同学需要的只是表达愤怒,而向我鼻梁来一拳和向我脸颊来一掌在愤怒表达上是差不多的。

原来她被规定要“失控”,但她不能真正地失控,因为她必须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来表达“失控”。如果她真正的失控了,她向我挥起了拳头,人们或许还会觉得她是怪胎。

那他会在有限的几种失控方式中选择哪种呢?破口大骂、泼我咖啡、还是扇我耳光?

我想,因为我和她并不熟悉,我实在是没法猜到她会怎样表演失控的。那让我来问问我自己:如果我是坐在前座的人,我会怎样做?

我想我会站起身来,肌肉紧绷,说:“你他妈干什么?”在回敬巴掌或者咖啡之前,我会试图问清清缘。

于是后座的我会说:“我只是想把咖啡浇到你头发上。”

前座的我会下意识地追问:“什么叫你想把咖啡浇在我头发上?我招你惹你了?”

后座的我,这里假设他仍能保持真诚的美德,他会重复:“你没有招我也没有惹我;但我真的只是想把咖啡浇在你的头发上。”

我知道哲学的祖师爷柏拉图说人的欲望要么是生理需求,要么是社会荣誉,要么是追求知识,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补充说人的灵魂中还有少量神性的部分。可我既看不出浇前座同学一头发咖啡是一种生理需求也看不出它能促进行为人的社会认可,更不要提知识和神性了。弗洛伊德这个神棍说一切都是关于性,难道浇咖啡是性邀请的一种形式吗?我的初中同学说宝马汽车的英文名BMW是Business(事业)、Money(金钱)、Woman(女人)的缩写,而这是男人追求的三个东西。尽管我现在知道BMW是巴戈利亚汽车工厂(Bayerische Motoren Werke)的缩写,但我也看不出浇咖啡何种程度上能够帮助达成这三者之一。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越想越滑稽!我居然会问“我招你惹你了”;我居然会觉得一个人想要把咖啡浇在另一个人的头发上,一定是有着什么别的缘由——原来我这个想要把咖啡浇在前座同学头发上的人,也并不能理解另一个想要把咖啡浇在前座头发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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